监狱地处w市边缘荒芜的小镇,吉普车沿水泥车道行驶, 道路很窄, 两侧种一排白桦树,每一棵树干上都生长着密密麻麻的眼睛一样的皮孔。
远处沉沉的乌云是这条道路的尽头, 那里静默地矗立了一座砖红色牌坊式大门,没挂招牌, 周围是四五来米高矮的浅灰色围墙,墙,“但快了。”
“按道理说,只有家属才能探病。”周叔看向程蒙,与俞建州多年的情谊此时占了上风,他网开一面道:“这样吧,你们进去一下,看一眼,马上出来。”
俞建州的监室不大,单人间,十平方米左右面积,收拾得很安静,与监狱相比,看起来更像是一间卧室。房间正中央是一张床,浅蓝色床罩,床头挂着向日葵的拓印画像。墙壁经过特殊的处理,裹上一层柔软的棉花,以防止房内的犯人采用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命运。
单人床边立着一只无液输液架,窗户下是一张小桌子,上面没有放书,空气里漂浮着浓重的消毒水的气味。俞建州就坐在书桌旁的轮椅上,由一位中年护工阿姨推着。
程蒙看向他,在他的脸上,她可以清楚的看到俞明川冷峻和坚毅的源头。
他的眉骨高耸,鼻梁很高,中部有一段突起的骨节,耳垂很薄,耳背上长了一颗小痣,下巴偏方,呈现标准的国字脸。他与俞明川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眼睛,俞明川眼睛是属于母亲的,漂亮多情,眼尾很长,向上扬,这个男人则是丹凤眼,眼皮单薄,内眼角很尖,蒙古褶收住了眼中的精光。
他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病服,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,脖子和他的身体好像脱了节,他的头拼命地向一侧转动,可他的身体却是僵化的动弹不得。这是阿尔兹海默病症第三阶段的典型症状,缄默、四肢僵直。
他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,在他们进入了房屋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,眼珠执拗地转向窗外,对儿子毫不在意。
程蒙心口发胀,难以将眼前这个男人和记忆里的那一个联系在一起。
她曾见过一次俞建州一面,他的背影。
那是高二某次月考后的家长会,省里最有名气的重点高中门口,聚集了一排程蒙说不上来名称的小轿车,其中最耀眼的一辆车有一串特别好记又打眼的车牌号,比那车牌号更令人瞩目的是车头上摇曳的,两只鲜红的红旗。俞建州从车上下来了,穿着黑色的西装和深棕色皮鞋,裤脚上的折线笔直,鞋面一尘不染。平日对他们一向严苛地他径直向学校大门走去,没有回头。
其他人议论着――“那个人是俞明川的爸爸吗?”
“好像是的。”
“好帅啊!”
“是挺帅的,好有味道。可是……他好老啊,快跟我爸一样大了。”
那时她想,如果时光待俞明川足够温柔,许多年以后,他大概就是这副模样。但她从没想过,许多年真的过去了,俞明川的确成长成她预想的形象,可俞建州却变成了现在的模样。
“小俞先生,您来了。”一位中年护工道。
“爸爸怎么样?”俞明川问。
“还不是老样子了,”护工阿姨回答道:“今天给他下了阳春面,没加一丁点肥肉,也没有加猪油,同荷包蛋、卷心菜一起煮的,可也不肯吃多少。”
俞明川走了过去,端起桌上那只不锈钢大口碗,“我来吧。”
俞建州看也不看俞明川一眼,他转着脖子,背对着俞明川。俞明川用筷子绕了些面条,往俞建州的嘴里送去,俞建州的嘴唇紧闭着,汤水从他的唇缝间滴在了浅蓝色的衣领上。
俞建州已经完全不认得俞明川了。对他而言,俞明川和他眼前的桌子、板凳没有任何区别。他不愿意吃。俞明川用纸巾擦干净他衣领上的水渍。
俞明川低声对俞建州说话,医生说,虽然他不对外界做出反应,但是他能听见他的声音。亲人的声音是最好的刺激,可能会缓解他的病情。
俞明川说:“我上一周去了一趟长沙,一共拿下三个项目,都是新兴电子行业,还算不错。再下一周,我就要结婚了,我问过律师,您还是不能参加我们的婚礼,我很抱歉……”说到这里,俞明川的声音沙哑了。
程蒙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,感觉着他肩膀在她的掌心下微微颤抖。无论俞明川说什么,俞建州始终没有反应,他的眉毛低垂着,无精打采地凝视前方。
“不过我会把婚礼录下来,带来给您看,这样您也算和我们在一起了。你见过她吗?她是我的高中同学。”俞明川捏了捏程蒙放在他肩膀上的手,“她应该会是你喜欢的女孩,很漂亮,还非常的优秀,现在是实验室的研究员,主攻海尔茨默综合证,我们现在很好,所以您一点都不用担心。您在这里一个人,我总放心不下,不知道您好不好……”俞明川顿了顿,似乎在抑制那胸腔里汹着的悲伤,低声道:“爸爸……”
周叔立在门前,他对眼前的场景感到动容,但时间已经不多了,频频看向表盘上的时间。
俞明川察觉周叔的难处,放下碗筷,起身离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