杀人诛心。
胡籁一进门, 短暂的惊讶过后,叶枝芳一直在想胡籁这样的小姑娘最在意什么。她们年轻,通常无畏, 没有长性, 对未来期许大过现实, 充满罗曼蒂克想法, 越是像沈卫国那样用激烈的言辞去反对,越是激发她们对轰轰烈烈的向往和渴望。有人反对,意味真爱。
这样的小姑娘一般脸皮薄, 很容易被激怒, 可是几句话后叶枝芳发现,胡籁比寻常小姑娘要精明。
她总是笑眯眯的。
没有人会讨厌一个皓齿明眸, 笑容可掬的小姑娘。
叶枝芳觉得胡籁不好糊弄, 不好对付,所以一上来就抛出个严厉的问题。见小姑娘眉毛一挑, 不假思索就要说话, 她悠悠说道:“胡小姐, 希望不会跟我说什么, ‘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, 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’,或者‘而惟独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心, 爱你日渐衰老的满面风霜’。诗人作家抒发一时感慨最容易不过,据说写《当你老了》那位诗人, 追求母亲不得又去追求人家女儿。”
摸到口袋里的智能手机,想到之前上网看到一群小姑娘对着女明星嚷嚷要嫁、给你生猴子、爱姐姐,唇边泛起一个极为讽刺的笑容,“我知道现在小姑娘喜欢明星, 可是生活和迷恋明星不一样。明星是挂着的画,是一张皮,生活是你日日夜夜需要经历面对的。明星一辈子需要修饰那张脸,我想沈证影不会动不动去整容,也很少锻炼。”
既然叶枝芳那么能讲,胡籁索性静静听她讲。
“胡小姐,你今年多大?”
这回胡籁老实答了:“二十六岁。”
“啊,二十六岁,多么青春充满朝气的年纪。”叶枝芳老迈灰暗的眼珠里顿时布满渴望与向往,“正是一个人最好的时候。”
胡籁瘪瘪嘴。
叶枝芳问:“胡小姐觉得不对?”
“我是觉得,每个年龄段有每个年龄段的好。论青春朝气,二十几岁显然和十几岁没法比。叶阿姨年长才会觉得我年纪小,十几岁的小孩子看我们说不定觉得我们是老阿姨。虽说花有花期,人有寿限,可人毕竟不是花,即便是花,落花成春泥,也有成药材的,端看怎么用,摆在哪里。”
“胡小姐很会说话。”
“见笑了。”胡籁吐吐舌头,“我妈经常说我歪理一通。”
“你有你的道理。只是胡小姐,像你这样的年轻人,没有经历过老,只有对年老浪漫的想象。沈证影比你大二十岁,你二十六她四十六,正好,甚至很好,最多不识趣的路人说一句,你们母女关系真好。”略微嘲讽之后,叶枝芳继续道,“可是她六十六岁、七十六岁呢,你多大?四十六、五十六,你时当盛年,她已经是个老太婆,也领好老年卡了。”
胡籁轻吉道:“那时我也是个老阿姨。”
“你是个老阿姨,你有广阔天地,你可以随处走,随处看。然而沈证影,运气好的话跟我们差不多,没有大病,小毛病不断,要出远门是不可能了,江浙沪周末溜达溜达倒是可以。出门永远会有人嫌,走得慢、拖后腿,一股老人气,皮肤干瘪,血肉干枯,筋筋拉拉,没有生气。如果运气不好,你会在医院常驻,那时候你父母多大,你一个人照顾得过来嘛。啊,胡小姐会说找护工,是,没错,还得装几个监控,随时盯梢。你觉得我说的对嘛?”
“你说得对。”胡籁没法否认,也不想否认。老太太侃侃而谈,中气十足,但老太太终究老了。即便精神抖擞,也是属于老年人那种精神抖擞。
其实沈证影和叶枝芳很像,尤其是那双眼睛,无论说什么话,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会为她所有的言语增色。沈证影的眼睛里有过退缩迟疑,也有爱欲和梦幻,老太太比她坚定现实多了,仿佛岁月在她眼里凝成了钢筋水泥的基石,使她看起来坚不可摧,又有些咄咄逼人。
不过胡籁相信,即便是到了老太太这个岁数,皮肤松弛眼皮下垂,沈证影也不会像她妈那样严厉。
小姑娘看着自己,想象别人,想着想着走神露出微笑,叶枝芳不觉恼怒,再顽劣的学生也不会在她训话的时候想入非非。“胡小姐,我说得很可笑?”
“不不,叶阿姨,你说的是我以前没想过的问题。刚才一想,觉得有趣不自觉就笑了,不好意思。”
“有趣?”她是给小姑娘逗趣来了?
“是啊,有趣。沈老师跟您很像,我是指外表,刚才我通过您想象了一下沈老师老了之后的样子,效果喜人。人好看,就是老了也是个好看的老太太。”
千穿万穿,马屁不穿,同时赞美母女俩的马屁,叶枝芳不接不行。“胡小姐……”
胡籁从椅子上站起来,走到叶枝芳面前蹲下,问:“叶阿姨,我可以握一下你的手吗?”
叶枝芳犹豫片刻,伸出青筋暴起,满是褶皱和老年斑的手。胡籁接住她的手,干燥,微凉,确实与她的细滑不可同日而语。叶枝芳似乎不习惯与人有肢体接触,很快把手缩了回去。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