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弯,将指尖捏着的香再次呈递御前,"陛下,您的不易,诩圣惠谨夫人一定都懂得。"
诩圣惠谨夫人是江氏的封号,江江抱着阿娘的尸身跪在金銮殿前的那夜,夙淮就着八盏琉璃灯翻了许久许久的古笺,方才拟定这几个字。
死后的追封对于乳娘和江江而言其实一文不值,执意这样做,不过是减轻自我心底痛苦的一种方式,说到底,他终究还是一个自私的人。
夙淮伸手接过侍者指尖的香,屈膝跪在跟前的蒲团垫上,意识到他的举动,粱茂吓了一大跳,连连制止,"陛下是万金之躯,如此万万不可……"
白衣少年持香三叩首,直身将其插入案上的香炉里,他背对着侍者,哑着嗓子低低道,"没有什么不可,儿子跪拜母亲,天经地义!"
尊者的声音很轻很轻,就像是一根漂浮在半空中的羽毛,那微不足道的份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。
年仅十九岁的御前侍奉微微抬头,帝王纤长的白色身影映入他眼帘,竟莫名生出一种寂寥感。
穿堂风过,吹动少年尊者雪白的长袖,衣诀被风推着收紧的那刻显现出他愈发清瘦的身形来,于是,这莫名的寂寥中又无端端平添了几分孤独。
那张座就像是王母娘娘拔下发簪划出的银河,将他和世人分割两岸,一端是至高无上的权利和漫无边际的孤寂,另外一端是他的万千子民和人间烟火。
不能做个正儿八经的男人,是粱茂这一生最遗憾的事,但此时,想到能够以太监的身份给予少年君王一星半点儿的陪伴,心里才总算有了丝丝慰藉。
圣上的脆弱和哀伤都是短暂的,等到他回过身来朝向打开的门扉,面对除却近侍粱茂之外的其他人时,已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和淡然。
这天底下,人人都羡慕盛安城里的皇上,唯有粱茂……心疼着他。
那个位置就如同佛龛一般,而坐在上面的人就像是被囚住的神邸,披着尊荣的同时,亦被尊荣束缚。
夙淮从奉公府的祠堂出来后,被早已等在门外的丞相大人领着去了正院休憩,说是休憩,其实不过是换个舒适的地方继续忙碌。
他的步子刚刚迈进正院,一沓又一沓的奏折便跟着来了,紧接着,曲池历年的卷宗也送了过来。
"好不容易逃到离京都十万八千里的曲池,却还是逃不过这些个奏本,"粱茂将一盏刚煮好的香茶放在几案上,忍不住小声抱怨,"舟车劳动的倦劲儿还未消,盛安城里的活便()..c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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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着来了,可不都把陛下当作铁打的人了么。"
听见这话,正翻看着奏章的少年晃了一下神,转圜过来后唇边露出一抹苦涩的笑,"乳娘往日里也常这样说,将才那一瞬,我恍惚中竟以为她还在这世上。"
江江刚往嘴里喂了一块花糕,房门便被慌慌张张的侍者从外推开了,岁的小丫鬟匆匆福了福身,指着外间道,"姑娘可让奴婢好找。"
"何事?"
"这会儿老太太和各位姨娘姑娘们正在中堂同丞相大人叙话,老太太让奴婢来请姑娘过去见见父亲。"
安顿好君王之后,奉公爷方才有时间安抚府中对他翘首以盼多年的家眷,而今归来,父女得以一见,约莫是最让祖母开心的一件事。
江江拿起手绢擦了擦小鱼嘴角残留的糕渣,小声问他,"鱼儿可愿随长姐去见一见父亲?"
听见"父亲"这两个字,正专心致志嚼着糕点的男孩顿住,而后缓缓将头低下,"鱼儿痴傻,父亲……不会喜欢的。"
虽只有六岁的智力,但有些事他远比一个正常孩子看的还要通透,有那么一瞬间,江江的心揪着疼了一下。
中堂离这儿并不算太远,只隔着一条长廊,江江跟在侍女身后走向那个让阿娘守了一辈子活寡的男人,步履沉重。
宋旌文做了大煜朝的肱骨之臣,阿娘便入宫成为皇子乳娘,这么多年来,她一直在距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。
江江忍不住想,或许在那高高的红墙巷子里,母亲也曾藏在某个拐角处偷偷凝望过那个人意气风发的背影。
男人大抵都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,倘若过往的二十几载里,宋旌文有那么一刻生出过想要寻找江氏的念头,也就不至于到这一刻才知晓江江的身份。
明明近在咫尺的两个人,却像是远隔天涯一样遥远。
"姑娘,到了。"侍女小声提醒,顺势抬手推开两扇朱红色的门扉。
门打开以后,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木雕屏风,家主宋旌文就坐在屏风之后的太师椅上,辈分最高的祖母在距离家主不远的地方坐下,两侧分别坐着各房姨娘与其子女。
宋姒原和父亲正说着什么,听见门响后应声望过来,视线触及到江江,她一下子闭上了嘴巴。
"孩子,"祖母轻唤了她一声,而后将目光移向宋旌文,"这位便是你的父亲,方才圣上在场,你们也没能说得上话,此番祖母着人唤你过来,是想让你们父女俩正式见见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