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从凳上站起来趴到窗台上,使劲点了点头,整个人更明亮了。
咧嘴灿然一笑,江依依跑回自己教室,把又来座位边纠缠的人挥开:“我已经和夏帆说好了,我和他一起,你们快去找别人吧!”
听到“夏帆”二字,众人面露古怪,都散了。
终于到了那天下午,江依依轻快走进教室,新裙子像一只振翅的黄色蝴蝶,明媚活泼。她手里是汤莹给她寄来的新水彩笔,有八十一色之多,村庄的其他小孩仅仅是十二色或是三十六色,这套水彩笔就成了她的最爱。
江依依坐在座位上等了许久,其他人都热切扑在画纸上挥笔,但她的纸上却始终空然无物——夏帆没来。
小胖子转过头来看她几眼,眼神闪烁,连肉嘟嘟的面颊都显得僵硬,欲言又止。
江依依等不下去了,拎着水彩笔盒偷偷溜出了教室。
沿着教室平房转几圈,院子里的草丛也仔细翻过,她最后来到两间教室的夹缝里,这里是逼仄的洗手间。
站在高墙的外面,她压低声音朝里面:“夏帆,你在吗?”
无人回应。
纠结了一下,她继续小声说:“里面有人吗?没人的话……我就进去一下了!”
“不要!”稚嫩童音未稳。
“夏帆!”她立刻大了声音,抵在粗糙水泥墙上的手下意识蜷起,“你是哭了吗?”
里面不回答,两个人就这样隔着廉价白漆刷的水泥墙,默默站着。
江依依还是一头扎了进去。
“你别……啊!不要看!”
“谁干的!”江依依睁大了眼睛,眼眶蓦地泛红。
夏帆身上,满是错杂颜色。
衣服前襟已经湿透,他正用洗手池里的水努力清洗,湿哒哒的衣料被他攥在手里,一松开就是皱巴巴的痕迹。夏帆眼睛通红,睫毛粘着水珠,脸上的水彩笔痕迹被揉搓得泛红,却还是留着不轻不浅的印痕。两手捻着前襟,他垂头一言不发。
“是谁!走!我们去找老师!”江依依拉他。
夏帆木然地退了退,说:“老师最不喜欢我。”他颤颤缩在了墙壁上。
空气霎时安静,只听得到永远关不紧的水龙头“滴答滴答”地往下滴水,仿佛是把什么一下一下地敲碎了。那些被抛弃掉的水珠瞬息就被水槽吸走,消失于无形。
可有些东西,可能是永远都抹不掉的。
“衣服被弄成这样,阿姨骂你怎么办?”
夏帆沉默了一会儿,小声说:“忍忍就过去了。”
江依依感到残忍,却不明白是什么在残忍。只是心里赌得疼痛,很难受。
把水彩笔盒打开在水池上,拿出一只蓝色的水彩笔,江依依在自己的裙子上重重划了一道,浓丽的颜色霎时在黄色纱裙上晕染开去。
夏帆怔怔看着,惊愕之中不觉张了嘴巴。
江依依换些颜色,在自己身上画来画去,脸上是颜色,臂上是颜色,腿上是颜色,连鞋面,也淋漓错乱着冲动的涂抹。
“哈哈哈,这样我们就一样啦!”
夏帆的眼睛里溢出一层水雾,嘴唇都在发抖:“你奶奶会说你的……”
江依依只瞧着夏帆身上怪模怪样的痕迹,说道:“我来加几笔,变好看点!”
夏帆吃惊地睁大眼睛,看着花花绿绿的她,又涌着泪意点头。
江依依便在夏帆衣服上创作起来,尽可能把胡乱涂鸦的线条连成完整的图案。其中一处蓝色痕迹被她改造得生硬,成了更怪异的模样,她托着下巴,扬起满是彩笔颜色的花脸,反倒是来问他了:“夏帆,你看这像什么?”
他低头看着衣角,似乎是个蓝色水滴,可是尖角上的又好像眼睛。
“鱼吗?”
他一说,江依依笑起来:“对!就是鱼!我们也在画海底世界嘛!”
夏帆噗嗤一笑,泪珠还挂在脸上,但一下笑到了心底。
“就是这样的,这条鱼这么特别,多珍贵啊!就像夏帆你一样!”江依依顶着花脸眉飞色舞,“你要永远记住呀,你可不是不好,只是和其他人不一样,特别而已!”
像惊蛰的春雷,豁然劈开苍寒夜幕,夏帆怔忡望着,忽然抬起胳膊捂住眼睛呜呜地哭了出来,一边哭,一边极用力地点头。
江依依牵他的手,拿一支绿色的笔在他的手掌伤疤上画了一棵小树,狰狞的深色伤痕就是奋力生长的枝干。
稚嫩的线条歪歪扭扭,带着奇异的高温烙在他掌心。
江依依拉着他往外跑:“走啊,离开这里,我们回家喽!”
两个小小身影欢快地往校门奔跑而去,侧过身子从铁门缝隙里挤出去,像两个刚从染缸里逃出来的疯孩子,一路撒足狂奔,黄裙向身后绽开,两股娇俏的麻花辫一跳一跳地上下招摇,夏帆迎风追赶上那脚步……
逃学这件事,老师没和夏帆说什么,江老太太倒是成了首位被叫去幼儿园谈话的学生家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