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很小的时候开始,楚涟热衷于给所有接触的人分类。父母和祖父母,分类为“最亲密的人”,比如板着脸的老师,可以分类为“需要绕道走的人”;同班玩得要好的女同学,有的分入“可以聊电视剧,可以交换手里的课外书”的集合――那时是千禧年前后,楚涟现在还记得她爱看风靡一时的《还珠格格》和马景涛主演的《新龙门客栈》,有的女生则只能屈尊分入“一起下课上厕所”的集合。这些集合有交集,有并集,对于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楚涟而言,所有的集合之中,人员相互独立,又彼此交织,就像她的社交宇宙。
这或许遗传自楚涟的母亲。她在上大学之后,才意识到她的母亲可能有强迫症:家里所有的物品都要按照一定颜色或者规格摆放。可惜那个时候不流行什么收纳,也没有断舍离的说法,水曲柳的斗柜上摆满了各种各样零碎的物什,针头线脑、锅碗瓢盆。
所有这些,只是楚涟童年琐碎的记忆中一道浮光。
另外,还有一个人。一个――说她是女孩,她还要稍年长一些,但说她是女人,她又太年轻――的人。
楚涟上中学之后,接触了“单元素集”这个概念。这个集合之中只有一个元素。即非正数也非负数的是零,冰箱里一堆苹果里唯一没坏的那个,诸如此类。是的,这个单元素集就是这个女人。楚涟无法将她分入任何一个“同龄小伙伴”“邻居家姐姐”"某个随时间流逝的生命过客"之类集合之中。
她叫叶梨卿,当年大概是十八、九岁的样子。和别的小朋友一样,楚涟叫她“小叶姐姐”,尽管楚涟知道她既不姓叶,她的真名应该也不叫叶梨卿。
她是楚涟见过最漂亮的女孩,比楚涟在电视上看到的所有女演员都要漂亮,也许有时候楚涟能够从某个演员的脸上捕捉到叶梨卿的某些特点,比如说她的气质像谁,眼睛像谁,鼻子又像谁,但她们统统都不是叶梨卿。就像叶梨卿在楚涟心里也被归入单元素集一样,她就是独立且独特的,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她,或者比拟她。
楚涟的父母都是当地钢铁厂的职工,楚涟就在职工大院里长大。叶梨卿住在她家隔壁,十岁那年和她父亲搬过来的,在此之前,那座房子一直空着。她父亲是苏联人,八十年代中苏恢复关系之后,据说他加入了中国国籍,作为科研人员被聘入钢铁厂,在他入住楚涟家的隔壁之前,从法律上来说,他的国籍没有任何争议之处。
在楚涟印象中,叶梨卿的父亲是个头发花白、身材高大的老头,中文说得非常流利。除了眼窝有点深,几乎看不出其实是斯拉夫人。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厂服,早上会在早餐摊上买油条豆浆,遇到熟悉的同事会声音洪亮地打招呼,很普通,也很不起眼。工人们叫他“老叶”或者“叶工”,有人说他可能姓叶利钦(那算是一个比较出名的姓叶的苏联或者俄罗斯人了)。
和她父亲一样,叶梨卿也不太像斯拉夫人。但她很美,似乎所有的元素都能在她的脸、她琉璃一般的眼睛、她苍白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上达成一种融合和平衡,以至于人种、国籍,或者是91年苏联解体她有没有对此心生感慨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事。在楚涟十岁的心里,叶梨卿就是美丽的典范,不含有任何异域风情或是神秘气氛的加成,她只是具有一种纯粹的美。
叶梨卿的父亲当年大概快六十岁了,作为叶梨卿的父亲,似乎有点年纪太大了,更像是她年长的伯父或者祖父。至于叶梨卿的母亲,楚涟倒从未听说过,大概已经去世了。
父女俩都不爱和人交际,也不爱说话。那时候工厂里的工人喜欢下班了一起去夜市上吃烤肉喝酒,二十岁左右的女孩会坐上时髦的街溜子摩托车后座(当然,后来禁摩了),但是这些活动,叶家父女从来都没有参与过。
九十年代,钢铁厂还是工业部的下属单位――划归企业已经是零几年的事了,就那个时代而言,钢铁厂蒸蒸日上,如火如荼,厂子还有附属的小学、医院、食品厂、福利公司,当工人比在外做生意收入高得多。楚涟小的时候从来没有体会过没有吃、没有穿是什么感觉,课本里那个在爱丁堡卖火柴的男孩离她格外遥远。她喜欢看r.l.斯坦的鸡皮疙瘩系列、喜欢看奥秘和儿童文学之类的杂志,和别的同学一样,她想当一个科学家。
童年总是那么美好,美好得连罗大佑那首《童年》都成为了不美好的人间真实。
叶梨卿那时候大概也在上学,根据她的年龄来看,她可能是在读大学,不过楚涟一直不知道她在哪所大学就读。她每周会回家两三次。有时候楚涟放学背着书包回家,那时她父母还没有下班,所以她会将钥匙挂在脖子上。她有时会在走廊里看到叶梨卿,她穿着黑色或深蓝色的连衣裙,长发盘成麻花辫,手边拎着一个方形的皮包(后来楚涟才知道那叫做牛津包),低下头翻找钥匙。
这时,如果她转过头看到了楚涟,她会稍微对楚涟抿嘴微笑一下,然后点点头,当做打招呼。她并不会像电视里的女星那样充满魅力地对楚涟打招呼,一切都很自然,然后她打开门,走进了家里,在门关上之际,楚涟趁机往里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