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蒙局促地说了声谢谢,飞快地钻进了洗手间。
洗手间里挂着几条干净的白毛巾, 一只白瓷水杯, 一只透明把柄牙刷,一大罐漱口水, 还有程蒙认不得牌子的男士剃须膏。
程蒙照进镜子里,这才发现自己现在的状态糟糕透了。最近实验是紧要关头, 非常忙碌,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理发店做下离子烫, 打理打理这头不安分的自然卷。雨水淋湿了她的的发尾, 小小的自然卷蠢蠢欲动, 弯弯曲曲地显现出卷曲的趋势,伺机揭竿而起。
程蒙着急地将已经卷起来的头发往下压, 那里的头发变得蓬松,按下这一头, 另一头便翘了起来, 她用纸巾将头发一缕一缕地用纸巾卷起来, 然后用吹风气对着吹。
头发里的水汽被纸巾吸附走, 吹干后再解开,刚刚解开时还是平整的, 不到一秒钟,所有头发原形毕露,全都炸了起来,不讲章法地蓬在了头。
俞明川点点头,顺势挽起了袖口,说:“在国外的时候,超市里总卖这玩意儿,差一点的也不贵,十刀不到,好大一块。”
边说,俞明川手中尖头小刀已经将大蒜切成了两半,油锅里传来肥牛肉榨出的油香,牛排下锅两面煎至金黄,然后化一块黄油,将黄油和牛油混合在一起的汁水淋在牛排上。
一盘鸡蛋炒黄瓜、一盘清炒上海青,再加上一大份煎牛肉,饭桌顿时被堆得满满当当。微波炉里速食饭还要再转一会儿。
程蒙说:“这么多菜,可真吃不完了。”
俞明川拎出两瓶啤酒,用定在冰箱门上的开瓶器撬掉盖,向程蒙递过去,“吃牛排应该配红酒,可惜家里没存上些。”
程蒙接过去笑眯眯地说:“冰镇啤酒,夏天最好喝了.”
等微波炉热菜的工夫,程蒙闲来无事,便在客厅里乱转。俞明川公寓的客厅很大,放了许多他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小玩意:有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小木鞋,意大利的威尼斯面具,还有成都的小熊猫吊坠,这些小礼品全放在客厅墙壁上的玻璃立柜里。
程蒙围着立柜一样一样的看,俞明川时不时会说几句这些小玩意儿的来历,让程蒙更加入迷。
但她最喜欢的,还是俞明川的照片。
俞明川很少拍他自己,他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美少年水仙花一样的自恋感。他拍的大多是风景,深蓝色苍穹下静谧蜿蜒的街道;穿红色背心和深蓝色短裤的在布拉格古老的小径上奔跑的男孩;在华盛顿克里斯多福公园长椅上看报纸的老绅士。
“华盛顿好玩吗?”程蒙扭过头期待地问,“我听说那里冬天的雪很厚。”
“是的,”俞明川说:“华盛顿每年冬天都会下很大的雪,所以又叫雪城,那里雪最深的时候大概有六七十厘米。”
“天,”程蒙惊讶道:“半人高啦!那得把我埋进去!”她脑海里浮现出卡通画面,她一脚踩进雪地,像掉进巨大的棉花糖。
“不会的,”俞明川忍俊不禁,他解释道:“陷到一定深度就不会往下陷了。”
“啊……也是。”程蒙尴尬地吐吐舌头。
他们接着一起看照片。在最后一张照片前,程蒙停住了。她手中握着冰凉刺骨的啤酒杯,再也挪不开眼。
那是俞明川的毕业照。在夏日的金色阳光里,他穿着一身文科学士的粉红色学士服,手中抱着一大捧巨大的百合花,站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,身后是古老的城堡式教学楼。这天的天空太明媚,反而将他的眼神衬托得安静。他看着镜头,嘴角微笑。
程蒙一遍一遍地看这张照片。
她好像被这张照片带回了那个时刻,就站在那张照片角落被虚化掉的人群里,遥远地注视着俞明川。
她伸出一根手指,用指腹一点点勾勒他的轮廓,他的痕迹。
她也想到了自己拍毕业照的那一天,也是这么一个大晴天,整个年级一起照毕业照。摄影师弓着腰,在照相机后按快门,然后竖起大拇指对他们说――你们把帽子扔起来吧,于是大家一阵惊呼,纷纷扔掉了学士帽。他们一阵欢呼,黑色的帽子像数不清的鸟的翅膀,在湛蓝的天空上乌压压划过。
那个时候他们都太开心了,终于毕业了,终于长大了,谁也知道在脱下那身学士服扎进茫茫人海后,他们便再也认不出自己曾经的模样。
“这张照片有什么问题吗?”俞明川开口问道。
程蒙微怔,一时说不上来。
她觉得照片少了什么,好像伊甸园的亚当被上帝取走了一根肋骨,残缺不全。
她一遍一遍看着这张照片,与俞明川眼中笑意背后的灰色对视。
最后她恍然大悟――
少了程然。
程然并不在照片上。
照片上那人的身侧空荡荡的,映衬着如水洗般湛蓝的天。
程蒙走马灯似的回想,她想到进门时在鞋柜里看到的没撕开过包装的新拖鞋,想到洗手间漱口水杯里插着的孤零零的牙刷,还有这冷冰冰的公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