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焱,庆历六年,三月十七。
春寒渐去,京城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,可这几日的雨总是缠缠绵绵,下不痛快。
一架马车停在东郊一处宅子前,下来的是个身姿窈窕的女子。倦容之下,难掩灼若芙蕖的艳丽。
“菀菀,你可回来了。”一位中年妇人迎上来,雍容尔雅,依稀可见年轻时绝美容貌。
她拍了拍女子衣裳上的水渍道:“菀菀,贤叔一大早就去看榜,想必不多时就要回来了。”
闻此,原本一脸疲惫的苏暮菀瞬间笑意染上唇角,“阿娘,女儿先去净房沐浴。”
轻解衣带,苏暮莞任由身子沉在水中,露出光洁无暇的美人肩,依靠在桶壁,微微阖眼。
昨夜睡得并不踏实,馥郁堂的事都压在她头上,有些喘不过气。若是她阿爹还在,日子也不必这般辛苦。
皇城脚下做营生,本就不是容易的事,祖父带着淮州老家的手艺一路往北,恰逢京城兵乱,盘下京城三处铺子营生,后便成了卖昂贵成衣的馥郁堂,卖胭脂水粉的芙蓉堂,卖耳饰钗环祥瑞堂。
三年前苏家靠山户部尚书遭人诬陷入狱,苏家也跟着走下坡路。一年前阿爹在赶往淮州路上离奇失踪,至今杳无音信。
叔父苏宜风接下店铺,却经营不善,最后不得不关闭两家,只剩馥郁堂。
墙倒猢狲散,同行周家借机拉拢一些小门小户,对付他们不说,平日里交情甚好的供货商欺负苏二爷老实,供应的布匹良莠不齐,参杂残次品。
为周转店铺,苏暮菀日日往店铺跑,偶尔还要去抚仙湖的塌房,有时忙到深夜,翌日清晨归家。
忙碌糟心的日子里,一想到杜南亭便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喜。只是今日这心不由自主的砰砰跳,眼皮也跟着跳,令她更为不安。
沐浴后,婢女脂月替她绞干毛巾,笑道:“杜公子高中后,八抬大轿登门迎娶姑娘,到时候就是双喜盈门。”
“话别说这么满,进士科哪有那么容易呀。”
话是这么说,苏暮菀心里极为笃定,以杜南亭的学识,不求前三甲,但入进士科犹如探囊取物。
杜南亭原是淮州人士,父亲是郎中。苏宜泽时常请郎中上门看诊,见他聪颖好学,有意让他与苏暮菀订盟,资助他寒窗苦读。
他亦不负众望,去年秋闱得中解元,这一回是奔着状元去的。
郎中是个重情义的,只是一年前病逝后留下孤儿寡母,家中掌本的变成杜张氏,她见苏家大势已去,大有取消婚约的意思。
“菀菀,金榜题名时便是洞房花烛夜,我杜南亭今生今世都只娶苏暮菀一人。”想到月下盟誓,苏暮菀唇角带笑,披上月白小衣,移步内室。
床榻上放着云纹刺绣荷包,里面有一张正月初求来的签文。
「第二十三签欲扳仙桂入蟾宫,岂虑天门不任君;忽遇一般音信好,人人欢笑领,我这心七上八下的。”
苏宜风垂着头,不知如何接话。
分明是喜事,二人脸色煞是难看,她疑惑不解:“究竟如何了?”
“今日榜前,户部的张侍郎听闻杜南亭是淮州人,便将他拉到跟前问询,大有要延媒拟亲的意思。”
沈薇吃惊不小,但仍心存侥幸,道:“这便是一举成名天下知,南亭高中,自然有人觊觎,想来他不会答应。”
“他道是自己出身寒门,为振兴门庭,日夜苦读,不闻窗外事,未曾婚配过。”
门外忽然传来苏暮菀的声音,夹着一丝颤抖:“叔父,他当真如是说?”
听闻“得中探花”时,苏暮菀已行至门外,心里好不欢喜。再听下去,凝脂的脸蛋血色瞬间褪了个一干二净。
半年来,杜南亭总已温习功课为由,未曾与她打过照面。
虽猜测事情起了变化,她仍自欺欺人想他是一心备考,如今亲耳听到,心中某处被苦涩覆没,泪花打转。
原来月下盟约不过是唬人之词,馋的是她的身子。想到这些,她险些站不住。
若非她克己守礼,怕是早已名节不保。
这人,好狠的心!
苏暮菀攥着帕子,斜靠着太师椅,胸脯上下起伏,极力克制着。
沈薇见女儿这个模样,心疼的不得了。
自家虽不是什么官宦人家,女儿却能得京城第一美人名号,除了姿容艳丽,更多是因着她举止从容得体,优雅不失礼。
又是个极懂事的人儿。
自夫君杳无音信,女儿哭了三天三夜才走出闺门。出门时,和往常一样妆容精致,衣冠整洁,裙角笔直,仿佛无事一般操持家中事务。
刚满十七,提出和叔父一同跑腿营生。
起初以为女儿是一时意气,不曾想竟是认真的。一个女子抛头露面本遭人非议,如今遭人退婚,以后更难嫁人。
她伴着苏暮菀而坐,安慰道:“女儿莫急,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,待母亲遣人到杜家去问问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