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末的最后一天,被停职整整一周后,宋清远递上了辞呈。
双鬓斑白的副院长放下钢笔,捏起那张薄薄的纸扫了一眼便推回去:“不同意。”
宋清远看着他:“副院,我犯了这种低级错误,没资格再待在科室。”
“别当我坐在这儿就什么都不知道,应急处理不也是你亲自做的吗?”年近六十的老人忍不住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,“你别上纲上线,谁敢说什么?一没造成事故,二家属说了不追究责任,三只是通报批评,不在档案留记录,你――”
“老师。”宋清远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地打断他,“我没法过自己这一关。”
时隔许久再被他以师相称,老教授心里一阵唏嘘,静默半晌,抬手摘下眼镜摩挲了一会镜腿,重重叹气:“再半年你就升主任了,你知不知道?谁还能一辈子不犯错?我是真替你可惜!”
十年来他亲眼看着这个才华横溢的学生毕业,入职,事业中天,一直做到如今的位置上,现在的感受不亚于眼睁睁看着一颗明星陨落。
宋清远身形挺拔地立在他桌前听完这番话,神情毫无波动。
升职对他来说本就是得之幸失之命的事,时机到了就往上走一步,该怎么工作依然怎么工作,影响不大。
老教授看他这样无水之鱼的模样,顿时一阵恼火,转念又想,要不是宋清远有这种精气神,估计也成不了现在的气候。
宋清远伸出手,将那张辞呈慢慢推回了他面前。
走出这家华城最好的医院时,枯树枝间天色暗沉,预报说今晚有雨夹雪,看样子快了。
宋清远站在路边打车,呼吸着冬天干冷的气味,两手空空一身轻。
不是下班时间点,很快就有一辆出租停在他面前。宋清远打开车门坐进暖烘烘带着皮革味的密闭空间里,忍不住想,人生真的是起起伏伏,东风且有转南时。
二十九年来,无论念书还是工作,他都没觉得有什么困难,安稳顺遂地度过,从没想过短短半个月时间,循规蹈矩的生活就能够天翻地覆。
他自己偶尔都会因为过于幸运的命数而感到惊恐,如今终于在三十岁这年迎来了重重一锤,把他砸得就地栽倒,几乎连肉带骨地寸寸碾碎。
等红灯时,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,问:“小哥,你热不热?需要我调低空调不?”
“谢谢,不用。”
宋清远说完,静静扭头看向了窗外。
背上闷出了一层薄汗,胸口冰凉而扎人的疼痛却更加难熬,随着呼吸一起一伏。
不知道四分五裂的心脏要多久才能愈合?几个月?几年?还是,一辈子?
因为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,他觉得自己或许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。
这几天一闲下来就会想起他,所以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出来扔掉了,却狠不下心丢那枚戒指和项链。
房子里到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,看着王子会想到他,看着火锅调料包会想到他,看着和他一起用过的寝具会想到他,记忆如鸠酒砒霜,抿一口就能无情地将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。
既然无法躲避,宋清远干脆冷静地去想,自虐般寻找那些染了色的胶片似的美好画面里,程重安有没有过哪怕半刻的真心。
和他吃饭的时候,对他告白的时候,叫他老婆的时候,和他站在松山山:“你不是替我申报了最大额的死亡保险金吗?”
“超出来的部分,就送给你买墓地好了。”
咔哒一声,程重安摁亮一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,面无表情地将合同点燃。
“青龙哥。”他看着翻腾的火焰喃喃,“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烧纸了。”
今天过后,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程重安这个人。
他背着包走出旅馆时天上已经开始飘雪,巨大而密集的雪花,分明惊心动魄,有一夜间将这个城市淹没的架势,却下得无声无息。
有几个人和他一起往港口行进,海边风大雪急,大家都戴着帽子,低头快步往前走。
经过那座明亮的公共电话亭时,程重安忽然有些走不动了。
后颈处有一种灼烧般的剧烈疼痛,程重安用力咬了咬嘴唇,摇摇头,依然往前走去,可还没出十步远,他像一只扑火的飞蛾般狂奔回来,一把拉开了那座公共电话亭的玻璃门。
程重安急促地喘息着,心脏发疯似的敲打胸膛,必须要一鼓作气才能拿起话筒,把那串刻在脑海里的数字一溜按出来。
太晚了,他一定睡了。
漫长的电话等待音反复在他耳膜上敲打着,像一把钻孔的小锤。
或许过了几秒,或许是几分钟,话筒那边终于咔哒一声轻响,那人的声音传过来,温润如玉,同他们第一次通话时一模一样:“你好?”
轰隆一阵雷鸣电闪,天空仿佛被突然豁了个大口子,暴雨倾盆,哗哗冲刷着微亮的电话亭。
不远处的黑暗中,有人同时拔出了一个电话。
“老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