写满了字的纸在空中慢慢烧成一片灰烬,飘落在雪地上,又被风卷走。
“今年我又去了襄州,还是想看桃花,却没选对日子,连着下了三天雨。”
“每次我去襄州的日子都不对,不是桃花没开便是已经谢了,要么就是天气很差,花瓣被打落掉进水里,什么也看不到……”
他将头抵在石碑上,似乎在说着悄悄话,“师父,你说是不是桃花也生气了不愿来见我?当年皇兄一把火将襄州烧了个一干二净,其实我心里是有些难受的。”
“但我不知为何难受。”
他说着,又拎出第二张纸,擦亮火石烧掉。
“这是今年写给你的信,我拿不稳笔了,字太难看,师父你多担待。下辈子要是遇见了,你再教我写字,我肯定听话。”
胸口忽地一闷,裴向云只觉得喉咙里痒痒的,接着便是温热的液体从口中溢出。
他慌忙向后挪了挪,生怕自己的血脏了江懿墓前的一草一树,甚至一粒沙土。
前些年还只是偶发的头疼和心悸,等到今年他便已经开始时不时地胸闷和吐血了。
所以自己果然是要死了,对么?
想到这儿,裴向云忽然有些欣喜。
这人间没有江懿,他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。
待口鼻的血被擦干,他又挪了回去,静静地依偎着江懿的墓碑,看向山下的万家灯火。
江懿走了十年,他一个晚上也没安眠过,更多都是睁着一双眼睛看向漆黑的夜色,直到快清晨才闭上眼睡一会儿。
可现在靠着那人的墓碑,却无端又像是回到了年少住在陇西军营的时候。
陇西的冬天冷得很,风不讲情面地吹得人头疼,一到晚上他便钻进江懿的帐中,非要师父抱着自己睡。
江懿虽然面上总是嫌弃和不悦,最后却依旧将他搂在怀中,不舍得将他赶出去。
裴向云的口鼻又开始流血,这次的血比刚刚还要多。
他有意不让自己的血脏了江懿的碑,可身子却乏力得很,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。
“师父啊……”裴向云的唇贴在石碑上,“我好想你。”
“我错了,你别不要我。”
他慢慢合上眼,唇边却多了一抹笑,似乎回到了记忆中某个阳光明媚的春日,陇西军营外,是打马而过互相追逐的少年们。
江懿那日兴致好,以朱砂起笔,在宣纸上画了半面灼灼的桃花。
尚显青涩的裴向云练完枪回来,带着一身的汗便向他身上扑,愣是扑得他手上一抖,让那片完美的桃花中多了抹败笔的黑。
江懿登时脸色冷了下来:“你要干什么?有没有规矩?”
裴向云不知他在气什么,只懵懂地抬头,看着自家师父蹙起的眉,伸手抚了抚:“师父为何生气?”
江懿看着他的眼睛,叹了口气,将他从自己身上推下来:“站在那儿别动。”
裴向云不知他要做什么,乖乖地站在桌前不远处,看着师父换了支笔,沿着那条黑线勾勒出一个人像来。
那是个眉眼俊逸的少年郎,背着一杆银枪,身着轻甲,在桃花中回眸。
不知那少年看向的是谁,眼中含着无限的柔情。
“师父,你为何喜欢桃花?”
“因为我家在襄州,每年春天便是桃花开的季节。”
裴向云当即心中不满起来:“那大燕的狗皇帝还让你来陇西,陇西是不是离襄州很远?他是不是故意为难你?”
说完,他忍不住又插嘴道:“师父你不要再给那个狗皇帝当差了,你随我走,我们去襄州住着,每年都能看见桃花。”
江懿瞥了他一眼:“谨言慎行,小孩子懂什么懂。”
裴向云挺了挺胸脯,有些不高兴:“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,师父。”
“嗯嗯嗯,好好好,你不是。”
江懿敷衍地应着他,勾完了最后一笔。
“师父你离襄州这么远,会不会很难过,会不会想家?”
“想也是想的,不过……”
江懿将笔晾在笔架上:“此心安处是吾乡,这里有在乎的人与物事,便也不是那么的想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长大你就懂了。”
“那师父为何要在桃花里画个徒儿?”裴向云看着那画中人与自己七八分相像的面容,心中莫名欢喜,“徒儿还从未去过襄州呢。”
江懿看着他像条摇着尾巴讨赏的小狗,垂下眼,敛去眸中的温柔,并未说话。
去年今日此门中,人面桃花相映红。
他只是觉得,若有机会带裴向云回襄州,英俊的少年站在桃花中,定然好看得很。
只不过那时他们还不知道,两人谁也没有等到襄州桃花再开的那天。
……
人死如灯灭。
关于年少的梦和梦里的桃花慢慢被风化吹散,消失在兴嘉十年的大雪纷飞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