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医生有一个针对特定人群的研究课题,邱声刚好符合她的标准,双方达成协议后算互利互惠。邱声不知道她拿去做什么,最初不太配合,聊到现在,他逐渐意识到自己不配合也会被看穿。
这是今年的第四次,邱声推开门,章医生正在给他倒热水:“坐吧。”
简单寒暄后就开始了,章医生不会给他太多建议――这毕竟不是做咨询――大部分时间是闲聊,或者让邱声自己说。她拿着纸笔,问:“最近心情好吗?”
“一般。”
“现在来这儿是不是还会紧张?”
邱声顿了顿,眼神开始下意识地闪躲:“……嗯。”
“还是因为不愿意吗?我记得你说做不愿意的事会紧张,愿意做的事做得不好也会紧张。”
“……嗯。”
“之前没问过,你觉得什么程度算做不好?”
“我心里有一个标准但是现在说不上来,类似于考不到及格线的感觉。”
“你给自己的所有事设了及格线。”
“差不多……”
章医生点点头,问:“你觉得这个习惯和父母以前的要求有关吗?”
邱声蓦地坐直了,像有谁拿着木尺狠狠地抽了一下他的后背。他额角开始冒汗,手心也是,但手脚却变得冰凉,连温水杯也捂不热。
他对这话题的抗拒显而易见,章医生推了推眼镜,不再强迫邱声必须回答了。
“所以我们还是可以从这方面去克服,如果你想,我建议……”
“我不想。”邱声尖锐地反抗,语出后他即刻发现不该这么没礼貌,但不甘心地小声又重复了一遍,“我不想……和他们再有联系了。”
章医生直视他,半晌后低头继续在笔记本上写起来。
笔尖与纸摩擦的“沙沙”,窗外灿烂的阳光,混在一起好像火焰即将吞噬邱声。他握着那杯水,抓得越来越紧,极力克制着摔碎它的冲动。
这种声音是他少年时代最浓重的写照。
与之协同的,往往有父母制定得密密麻麻、精确到每个小时的日程表,总是离他们期许差一点的成绩单和班主任的冷嘲热讽。
“在这里为什么会丢分?错题本做了吗?考前复习的时候过到多少遍?”
“你有什么爱好,你要什么爱好?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!”
“听话,爸妈又不会害你。”
“期末考试必须进年纪前50,进不了,这几本书也别看了。”
“作业本呢?……没带就是没写,出去补!这节课在走廊上听!”
“还父母都是高级教师呢,闹叛逆是吧?让邱老师得空给我打个电话,做错事就要请家长,我们可不给教师子女搞特殊。”
“爸爸妈妈不指望你有多大出息,就希望你平安快乐……”
“这什么?这什么东西?我让你听英语磁带你就偷偷换这种东西,跟谁学的,啊?!天天听这些乱七八糟的,成绩一落千丈,你让我怎么在同事面前抬得起头!自己去扔了!……快去,不要让我说第二遍!”
……
“你给自己设定‘及格线’,在‘及格’以上再去断定做这些事会不会让自己快乐。邱声,你想过这条线带给你的负担吗?”
“我只是,”邱声艰难地说,“我不想……犯错,或者后悔。”
所以要把一切都控制在能够改变的范围内。
章医生看着邱声,若有所思。
她问了这天的最后一个问题:“这几天有没有遇到开心的事?”
以往,面前的男生都会犹豫很久,才掏出一点浮于表面的芝麻蒜皮应付她。她例行询问,却看见邱声漂亮的五官仿佛一下子被这个问题点亮了。
“有!认识了新朋友,和他在一起就很……很开心。”
短效药换成了长效药,章医生叮嘱他不要和止痛药混吃。如果没有出现像校园乐队解散时那种窒息、四肢乏力的情况,那么阿普唑仑也最好停用。
新的药需要适应,邱声在唱片店昏昏欲睡,听着鼓点激昂的歌,就这么度过了二十年来最潮热的夏天。
入秋后,他升入毕业班。
本身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大学,没有课之后,邱声的同学开始疲于奔走于各种宣讲会,整天想着投简历。一开始,室友里有关系不怎么样的还调侃他“你那乐队不排练啦”,到后来对方一边渴望找个好工作,一边渴望有漂亮女友,反倒自顾不暇了。
同学都忙碌,衬托得邱声异常地闲。
学校对毕业班网开一面,他握着闻又夏的仓库钥匙――闻又夏临走时他死皮赖脸地借了来――常常夜不归宿。
车库住着不比地下室好多少,隔壁别墅的狗叫、邻居大声吵架甚至大打出手都听得清清楚楚。行军床也硬,邱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。
可能像章医生说的那样,他需要一个寄托。
于是闻又夏的秘密基地就成了他暂时寄生的港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