穿过龙门之前免不了有搜子仔仔细细地搜查一遍考生全身,以防夹带。赵恪受了赵夫子的教训,自然不可能在这等小事上出什么纰漏,故而极快地便自那小吏的手中脱身,在这朦朦胧胧的天色之中,与其他学子一同静默地等待县官与教谕唱名入场。
与他一同前来的陆青书与范大成被人流挤散,等到赵恪终于坐到了相应的考棚之内,早便不是二人到了何处。
不过眼下不是分心的时候,二月的天气尚未完全回暖,坐在年代久远、四处漏风的考棚里一动不动可不是什么易事。更不要提这县试要考上四场,一旦染上了风寒,不免会影响成绩。
赵恪一丝不苟地给把斗篷罩在自己身上,又拿考棚之内的炭火仔细暖了暖手,直到四肢经脉活动开来,手脚不再僵硬,这才不慌不忙地等待衙役巡回展示题板。
那板上书的字迹清晰方正:荡荡乎,民无能名焉;巍巍乎,其有成功也。
寂静肃穆的考场顿时传来舒气声,不少人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。
这题目委实中规中矩,出自四书《论语》之中的《泰伯》一篇,大义便是孔子称赞上古君王尧的功绩浩荡巍峨,灿烂美好,值得后人传颂。
松阳县令出此题目的目的,亦是老生常谈,不外乎歌颂上古圣贤的功绩,化用到当今的君主如何英明神武。
本就是素日里常常拿来练手的题目,一时间还真没有什么人被难住,个个笔走龙蛇,考棚之内满是沙沙作响的春蚕食叶之声。
可歌功颂德的文章人人会写,如何能够在一众陈词滥调之中写得出彩,不亚于在满山的荆棘之中开辟一条新路。
赵恪白净的脸上满是肃穆,屈指磨墨的动作不急不徐,迎合着科场之内滴漏的滴答声,无形地让自己的内心归于平静。
荡荡,无形无名之称。
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,善医者无煌煌之名。大爱无疆,至美无偏,惠将安在,名将何生?
当今承平日久,久无开疆拓土之功,再度歌颂那些彪炳史册的功绩,显然有些不合时宜。他定了定神,终于铺纸落墨,决定冒上一回险:
“夫所名所名者,生于善有所章,而惠有所存……功成不立其誉,罚加不立其刑,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然,夫又何可名也……”
洋洋洒洒落下最后一个字之后,恰恰七百字不多不少。
整张卷子如一处涂改漏误,整洁工整好似拓印,轻轻抖开去看时,每一个字都好似有了鲜活的生命一般,力度入木三分,叫人不舍得错开眼。
……
已经连续批阅几十份考卷的松阳县令,原本神志已经有些疲惫,在这些陈词滥调之中几乎要打起瞌睡,忽而入眼这一篇力透纸背的字迹,他便不由得打起了精神,心中的重视多了几分。
没想到随着自己的目光逐字逐句地向下,他竟然忍不住正襟危坐起来,不忍停下。待到畅畅快快地读了三遍,刘大人终于忍不住起身抚掌而叹,大呼“妙哉!”。
他主事一方也有十来年的时间,却早已没有看过这等别出新意、酣畅淋漓的文章!
教谕孔大人瞧见上司这副模样,忍不住放下手中的卷子出言询问:“堂尊,您这是遇到了什么妙事,竟然这般高兴?”
“不过是见到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小辈罢了。”刘县令谦虚地摆摆手,正打算拿起手上的考卷给孔教谕看,却不想那人先一步拿起了手上的卷子,接下了他的话。
“那可真是巧了,堂尊,我这手中也有一份答卷,堪列此试三甲!”
“哦?”刘县令好奇地接过。
这份答卷与赵恪那般端正大气的字体不同,入眼便多了一股飘逸之美,立论正如孔教谕所说,也有不凡之处:
竟是自《论语》中“焕乎其有文章”这一句,追寻了上古时期这种为尧所建立的礼仪制度,被周公发扬光大,又为孔子所继承,最后一脉相承,直至今世。贯通千古,气势磅礴。
若是在往年,着实担得起一个头名,无怪乎孔教谕如此推崇。
不过今时不同往日,刘县令望着手中两份各有千秋的答案,犯了难,“教谕大人,您瞧瞧这位学生的答卷。”
孔教谕不解地接过,一张脸却越看越凝重,直到一颗豆大的汗珠滴下,乍然惊醒了他的思绪:
“此子不凡,竟有这种见微知著的气魄!”
刘县令点了点头:“你我所见相同,这两份考卷,到底取谁为魁首,可真是犯了难。”
若论才学二者皆是旁征博引不相上下,若论立意又各自超出其他学子一大截,注定能够在科举之路上走得更远。那么取中谁做这个头名,变成了而今不得不犯难的问题。
孔教谕来回踱步了两圈,谨慎地开了口:“堂尊推举的那人虽说气魄之上老练稳重,略胜一筹,可咱们毕竟是奉差办事,还是不宜取中胆子这样大的人为头名啊,若是上头瞧见,有所不喜呢?”
“依照我看,如今便让他屈居第二,以待来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