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两点。
艾卿蒙在被子里数羊。
没三分钟, 因忘了数到第几只而中途放弃,她又摸摸索索、在床边捞过正充电的手机看:时间显示两点三十五,离她的闹钟响起还剩下三个小时。
再过五小时, 她就该如常在早八的大教室里抱着电脑出现, 施施然噙笑开讲。
步伐轻缓地穿梭在阶梯教室, 偶尔与教室后排吃早饭、补觉、开小差的同学四目相对, 眼神交流,吓得小姑娘小青年心惊胆战。课后, 再请导师吃饭,讨论之前课题的研究进度、讲座规划,之后备课、读文献、准备新论文、回复约稿编辑……诸如此类种种。
总结一个字,那就是忙。
为了能在北京出人头地混出点名堂,时时刻刻以最好的状态出现,她经常性地、恨不能把一分钟掰开两半来过。因此格外珍惜难得的休息时间。
然而她一贯听话的大脑却不知怎的,偏在这夜和她大唱反调。
脑子搅成一团浆糊还不够。
不管她怎样辗转反侧又怎样听歌催眠自己, 今晚的种种曲折,依旧穷追不舍、翻来覆去在她脑海中上演。最后, 亦多半不出意外地, 又终结在两句轻飘飘的话上――
【“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。”】
【“我们见一面吧, 艾卿。”】
室内一片凄清。
唯手机屏幕光线幽幽,映亮一张郁卒的脸。
她手指在联系人页面滑动、又划开。顿住,打一行字又删掉,如此重复七八次。
终于。
她“腾”一声,那号被我拿来当仓库吗,所以,不碍事就存着吧。或者你想的话卖了也行。现在那剑还挺值钱的,放到平台上,应该拍个二三十万问题不大。”
“等下,我没听懂,你意思是你不用这个武器了?”
“不用了啊。”
“那你的竞技场、你的那些,什么排位赛什么大师赛之类的――”
“都不打了。”
那语气轻松得,好像他只是打算出门顺手丢个垃圾。
艾卿却像吓傻了一样愣愣盯着他。
看他戴上眼镜,双手搭上方向盘。
目视前方,亦沉默许久。
……各有感慨吧?
所以谁也没有说话。
她只是看着他手指、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方向盘边沿,莫名地,恍惚又想起许多年前,她在烟雾缭绕的网吧里找到他――
那时他戴着耳机,双腿混不吝地搭桌上,旁边一排易拉罐东倒西歪,一群半大小子争先恐后地围到他电脑桌边,抢着看他操作。
而他就那样,坐没个坐样的,手指敲键盘敲得她目不暇接。身边欢呼声雷动。他被拱卫在人群中,却依旧是一副百无聊赖的表情。
赢了。
后来,好多人都在说赢了。
从小范围的一群人到楼上楼下刷副本的苦逼同好,那年正是《剑侠online》最红火的年头,一声赢了,满堂喝彩。
有人听到声音,便从楼上探头下来看,没多久,又指着他对同伴说这就是那个大师赛的牛逼**啊?认识吗?他从来不去现场,就随便找个网吧打,拽得要死――
明明是楼上在讨论,热火朝天地围绕着他讲八卦,从家世背景到操作人品,唐进余却压根没往上看,反倒跟不晓得想起什么似的,突然回了个头。
烟还夹在手上。
他呼出一口白烟,看见她在人群里气鼓鼓看他、神色不妙,却忽然呛得惊天动地,欲盖弥彰地把烟藏到身后。
推开椅子便手脚并用站起身来。
【诶、别走啊,你等等――】
【我说艾卿啊,不是,宝贝……师父、师父行了吧?亲爱的,好,艾卿,卿卿。】
九年前的唐进余,追在她屁股后头跟出网吧,说你知道男人的梦想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,能玩游戏玩到头,宝,理解一下,理解一下――实在不行,我以后玩游戏都跟你报备,我坚决做一个终身限制游戏时长、主动申报“未成年人防沉迷”的成年人行吧?
她气呼呼在前头走,懒得理他。
他们当时大概谁也没想过九年后。
那是太遥远的预设。
二十岁的人从不觉得自己会有三十岁的那一天,自然也想象不到,三十二岁的唐进余,会终于因近视而乖乖戴上眼镜,奇怪颜色的卫衣和牛仔裤也变成笔挺西装配衬衫,他是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骄子,实打实的商场精英,未来有望。
他长成了许多人都希望他能长成的样子,却并没有过得太快乐。
唯双手搭在方向盘上,无意识敲动的手指依然还像当年,纤细,骨节分明,修长。
但他说。
“游戏玩了十几年,本来也该是时候放一放,‘天莱’,今年拿到了新的注资,所有的股东都盯着看还能不能有点质的提升――我没时间再虚耗在游戏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