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拂醒来时,一钩弯月正斜斜挂在窗前,远处传来清冷的刁斗声,是长平军在巡夜。
屋里帘幕低垂,兽金炭烧得暖烘烘的,可手心凉得没有一丝温度,眼前不断头掠过的,都是那个仿佛真实发生过的梦。
崔拂拉过丝被坐起身,拂了拂额上微带着冷汗的碎发。
帘外,值夜的侍婢月和听见动静,连忙走近来询问:“夫人醒了,可要喝点水?”
崔拂打起纱帐,点了点头。
暖黄的烛光映出她半边脸容,眉目深致,睫长唇红,明艳中透出一丝疏朗,因着风寒还没好全,此刻眼皮上两腮上都有一抹浅浅的红晕,病容依旧艳绝。
虽是见惯,月和依旧有些恍神,双手将水盏奉上,拿过金钩,挽住了芙蓉帐。
崔拂抿了一口水,老参、石斛用文火煨出来,调了枇杷蜜,暖融融的滑落喉头,驱走大半梦中余悸,却在这时,忽地瞥见金钩上嵌着的珍珠。
小指大的珍珠,烛光下流荡着柔和的光晕,崔拂却无端打了个寒噤。
梦里,那柄剑从身后刺入萧洵的心脏时,鲜血就溅落在这珍珠上。
握着水盏的手蓦地一抖,茶汤洒下来,打湿了缭绫的寝衣。
“夫人没烫到吧?”月和连忙取出帕子上前揩摸,又扬声叫同伴,“快拿替换的衣被!”
侍婢捧着寝衣和被褥进来,崔拂将水盏递给月和,定了定神:“无妨。”
眼前似有血色弥漫,萧洵的,还有她的,铺天盖地,遮蔽住视线。
可那终究只是一场梦,混乱无稽的噩梦,不必在意。
“不必换了,”崔拂将丝被拉高些,围住下巴,“什么时辰了?”
刁斗恰在此时敲响清晰的三声,三更了,门外突然传来守卫的低叱:“崔夫人已然安歇,大王有令,任何人不得打扰!”
扑通一声,有人跪下了,声音凄楚:“求你通传一声,夫人知道是我家郎君,必定会见的!”
是阿婉,严凌的贴身侍婢。崔拂纤长的手指掐进柔软的丝被里,呼吸一时紧一时窒。
这一幕,刚才的梦里,她经历过。
梦的前面,是她的前半生。五岁与家人失散,寄居尼庵。十四岁救下萧洵,短暂相遇。十七岁嫁给严凌,成为金城七郡未来的女主人。一个月前,金城陷落,破城的主帅,大邺朝的长平王,正是萧洵。
那天下着大雪,一如三年前她救下萧洵之时,空荡无人的寝殿中,萧洵两根手指托起她的下巴,指侧的薄茧磨得她有些疼:“夫人,以你一身,换你一家人。”
严家所有人的性命都捏在他手里,她就这么跟了萧洵。
“夫人?”月和听着门外越来越大声的争执,有些惊讶。
夫人重情,虽然已不再是严家妇,可严家有事相求,夫人从不推辞,更何况是严凌,若在以往,夫人早就放阿婉进来了,今天怎么竟一言不发?
崔拂回过神来,握着丝被的手松开了,又掐进手心里,依旧只是低眉不语。
梦的后半段,开始于今夜她去探望严凌,结束于她与萧洵双双毙命。
“夫人,夫人!”阿婉苦苦相求,依旧不得入内,又急又气,抬高了声音,“郎君高热不退,命在旦夕……”
声音戛然而止,想必是被守卫堵了嘴。
指甲松开了,手心里留下几个深深浅浅的痕迹,崔拂低声道:“更衣。”
侍婢捧着衣物鱼贯而入。春罗的里衣,重莲绫的小袄,因着风寒未愈,又在联珠团窠纹的裙衫外加了件裘衣,萧洵亲手猎的火狐,只用狐腋下最暖最软的一小团皮毛拼接织补,几十只火狐才能做得这么一件。
轻暖的裘衣披在肩上,崔拂拢住风帽的丝带,吩咐道:“去重华苑。”
重华苑,严凌的住所。攻下金城后,□□他人都被押去大邺的都城镜陵,可崔拂知道萧洵的性子,严凌一旦离开她的视线,必死无疑,崔拂苦苦哀求,终于留下了严凌。
门外,阿婉嘴里塞着布团,两只胳膊被守卫死死扭住,动弹不得,正在急怒时,忽地看见织锦软帘一动,崔拂走了出来。
火狐的长针光滑蓬松,托出她略有些苍白的脸,眼皮和两腮晕红,嘴唇是更润更娇的红,像雪地上突然绽开一朵红梅,又像凭空落下一滴心尖血。阿晚怔了怔,跟着激烈地扭动起来,含糊不清地叫着。
“放开她。”崔拂看了眼守卫,“带路,去重华苑。”
两班守卫,昼夜轮班守在她门前,都是萧洵的心腹手下,但崔拂的命令,他们是不敢违拗的,萧洵对崔拂如何另眼相待,长平军上下有目共睹。
崔拂沿着青石铺成的路径,一步步向重华苑走去。前几天下过雪,此时还没化尽,寒气丝丝缕缕透出来,穿透裘衣。
梦里,萧洵死于一场刺杀。
芙蓉帐中,她与他交颈缠绵,刺客悄然而至,萧洵被一剑刺穿心脏,乱刀分尸,血光铺天盖地,湮灭了金钩上的珠光。
即